门阀天下

“尝尝这茶，我从宫中得来的。这次特意带来让你尝尝，若是喜欢，我便让人给你多送一些。”

他不懂茶，品了一口随口一句“好茶”。那宇文觉看出他漫不经心，“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就我们两人就不要拿出对外人那套了。”顿了一会，又说道“这茶本是好茶，可惜杨兄你对这茶的主人有成见。当年那事本就无法说对错，不过是成王败寇。可惜了你外公一朝贤臣，最后却被你那两个不争气的舅舅连累。”

杨钰默然，这段事却是牵扯到今上初年的一桩大案。柳氏本是小族，却在前朝出了杨钰外公这个大才，最后杨钰外公累官至尚书左仆射，为文帝亲信大臣，柳氏一族也由此崛起。可惜柳家后继无人，杨钰的那两个舅舅又卷入太子之争，被今上忌恨。今上潜邸之时曾经在柳家就学，杨钰外公对其照顾有加，可惜杨钰的那两个舅舅自以为傍上前太子的大腿，对今上多有不恭。谁知今上在最后一局绝地翻盘，要是柳老爷子多活几年或许还能保全柳家，可惜在今上登基那年便弃世而去，柳老爷子去世时今上亲自登门拜祭，扶棺痛哭，又下旨加封国公，柳家其余人也是多有封赏。

“我这里除了你，哪还会有其他人来。”杨钰接道。

“以前没人来，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

“你就不要管了，过两天就明白了。”

两人又闲聊了许多，不过大都是宇文说，杨钰在一边应和。直到夕阳将歇，宇文才起身对杨钰说。“你我二人情谊不必多说，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我知你从小胸怀大志，只是时运乖蹇。保重身体，日后才能长久。月前听闻你重病，本来应该立即探望，只是被一些事情缠住了，直到今日才抽出时间。不过总算是解决了。你也不要问了，不是什么大事，往后就该有许多时间来看你了。”

说完，宇文向杨钰告辞。杨钰送到岭下，便看着福伯领着宇文慢慢去了。

“最近总是感到烦躁，礼、易之类的经书总是不耐烦看。便就找了一些闲书看，消磨些时间。”

宇文随手拿起，“看些闲书也好，你在孝中，心情本来就不好，就别再读那些子曰之类的。”翻看了几页“你这里的闲书也没几本，还都是些没甚趣味的，等我回去一块给你送来几本。不过这些书你看到时候可要小心一点，可别被外人看见。”

“成王败寇罢了，我明白的。你不用担心我为这事再出什么岔子，对这茶主人也没什么成见，不过就是嘴里没甚滋味，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母子情深，我要劝你节哀顺变，不过是多费一句空话，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那里有些宫里那拿的补品，一会给你送来。”看杨钰张口欲言，宇文说“别推辞，这是特意给你备的，我身体好，用不着那些。你离开家，肯定没这些，市面上买的也没这些好。你好好补补，别到了明年我来祭拜时还要带上你那份。”听宇文这么说，杨钰只好道谢，不再多说。

宇文看见杨钰随手放置的书，便问道“最近读什么书”。

“小郎，刚才奴来之前有客人到了庄里。阿爹嘱咐奴告诉小郎，有小郎的朋友来拜访，待会阿爹会带着客人来拜访小郎。”这小娘郑重的对杨钰说。朋友，拜访。这近一个月的独处有时候让杨林觉得自己活在幻想中，他接触到的就是柳儿和福伯，这就是他的世界。这位朋友的拜访打破了这个世界，告诉他这不是幻想，这是一个真的活生生的世界。

柳儿走之前细细整理了杨钰的草庐，衣服也换上刚刚带上来的。不久就远远看到福伯领着几个人朝岭上走来，走得近了便看到福伯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一位年轻人，最后面的是两个侍从。这年轻人便是杨钰的朋友宇文觉，文帝幼子，当今皇上最喜欢的嫡亲弟弟。两人同岁，当年因为文帝信重柳家，所以两人成了幼时玩伴。后来柳家巨变，这两人的关系也没断，甚至是亏了这重关系，当年杨家才没有下狠手，让杨钰这母子两个因病去世。三年前柳母去世，杨钰搬到城外，这两人见面才少些，不过每个月都会有书信来往，这次探望看来是为了月前那场病。

两人一见面，不待杨钰行礼，这宇文觉就一把攥住杨钰的手。上下打量许久，看到杨钰身体还好，虽然还是虚弱，但也是大病痊愈后留下的，多多修养就好。这才放下心，脸带苦笑“杨兄，让我说你什么好。杨家薄情你早已知道，何苦为难自己。当日你母亲出殡，那杨林只是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去，这一应事务不都是你带着人操持的。你又何必苦求杨林来看你母亲，两人情分早就断了，你真是糊涂啊。”

可柳家始终是没了梁柱，败像逐渐显露，后来又不知如何卷入前太子谋逆大案，今上大怒夺回封赏，柳氏被抄家，亏着今上念着柳老爷子，只诛首恶，其余人流放，这算是给柳家留个香火。不过听柳母说柳老爷子在去世之前曾逼着两个舅舅立誓，在他死后立刻离开京城。可惜这两个舅舅被京城繁华迷了眼，将老爷子的话抛在脑后，最终酿成大祸。这杨钰可是没少听柳母念叨这事，每每提起来都是又气又怒。

当然这些都是杨钰在旁人不注意时偷偷听来的，也没人专门给这小郎讲讲当时的内情。今天听着宇文又提起这事，看来也是有隐情，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斩草除根之类的。

杨钰应了，便领着宇文觉到了墓前。早有福伯和宇文觉的随从将祭拜之物摆好，宇文觉站定身体，神情庄重的拜了三拜。

之后两人便对坐在石桌旁。福伯在旁边煮茶，桌上摆上了几道带来的素色点心。

杨钰听到这里，想起这小郎曾给家中写信，祈求杨林可怜母亲在城外孤苦常来看看，但却始终没有回复。这小郎心中悲痛，写信给友人倾诉，这宇文觉也是多次来信开导。可惜始终无用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确实糊涂，当日寒冬刚过。我忽然想起，曾有一次杨林带我母子在这个时候出城游玩，母亲当时很高兴，便想要那人来看看母亲。到现在明白这终究是我妄想。”

福伯之后又来了几次，大都是来向杨钰汇报春耕的事务。这些也都照常按照福伯的建议去实行。之后便看到大大小小的人在这土地上劳作，这冷清的地方也有了点热闹。不久春耕过去，忙碌的土地又恢复了安静。这样的春日最是舒适，午后的暖阳照在身上，杨钰翻开手中的书，整个人慢慢的沉浸下来。

轻轻的脚步声叫醒了杨钰，是柳儿，带着自己前些时候换洗的衣物来了。等到柳儿走近，杨钰看到她还带着几本书。接过来，看到有经书，也有自己要的闲书。这经书无非是诗、书之类的，闲书不过是些神鬼志异。经书索然无味，闲书也不过是些梦话。这世界真无聊，他在心中暗想。

“哎，你明白就好。你们家里的事情明眼人都明白，你往后也别太执着于那层父子关系了。不过关系虽然断了，这在外人面前还要过得去，别做的太难看。”宇文觉叮嘱道。

“知道了”

“那就好，我先去祭拜一下。等我祭拜过后，咱们再好好聊。”

生存还是毁灭，在原来那个时代早已被大部分人遗忘。社会的进步，物质的丰富，娱乐至死的时代很容易给人精神提供各种各样的寄托。紧凑的工作节奏，碎片化的时间也让人们失去了长久思考的习惯。一个人孤独的行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问题却时不时的在心头叩问。你来了，不属于你的时代，不属于你的历史，如同剧外的人冷漠的看着剧中的悲欢离合。悲喜、善恶终究管你何事。

一个自杀没有成功的人，很难有勇气去尝试第二次。杨钰在这一段时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人对死亡本身是没有恐惧的，恐惧的是死后的未知。杨钰不在乎这个，他要的死亡本就是寻求自己永久绝对的宁静，恐惧未知实际就是对死后还有妄想，不舍得权势、财富。杨钰觉得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对死亡的亵渎，死亡是神圣的它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永久归宿。

杨钰想要寻求自己的宁静，他依旧常在梦里梦到前世的种种，这个世上的杨钰没有任何羁绊，前世的他又用最极端的方式斩去羁绊，就这样毫无羁绊的杨钰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还有丝毫意义。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方便的化学毒素，生物毒素又不是仅凭自己就能得到的。那些太过暴力的方式自己又不想采用，如果可以他真想看着夕阳的落辉，在最后那道光线逝去的时候睡去，就此长眠。所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拖下来，生活就这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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