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艳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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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一刻,台下诸多观者忽然齐齐一惊:“怎么会?这一式,这一式不应该是……”

不应该是守式吗?

包括那伊川书院荆越在内,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先前那病大夫用这一式便是作为防守,守了个滴水不漏,才使得对手绝望认输。

这一式在前四式之中,本就是王恕为周满量身打造,从来就不是只能用于防守。只不过王恕性情宽忍,不愿伤人,遂用之为守;可周满性情与他截然不同,向来杀心颇深,用之自然相反!

每一剑出,都能迫退对手一步,自己则向前一步。

剑剑凌厉,步步催逼!

若说当初王恕用这一式,是春风化雨,温润谦逊,那今日周满用这一式,便如铁浆烧红,暴烈如焚!

她岂止不是什么好东西?

简直一尊赶尽杀绝的凶神!

尤其唇畔还噙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更使人望之胆寒。

若非曾亲眼目睹那病秧子王恕用过,谁敢相信这与先前是同一式剑法?

先前还调侃周满放水的那些人,见了这架势嘴巴大张,宛如吞了枚鸡蛋。

与王诰利益相关者,如宋兰真王命镜花夫人等,心中俱生凛然,似乎全没想到王诰会被人压制到这种程度,何况比试才刚开始!

相反,暗处霜降惊蛰二使却眼放异彩。

只有韦玄,人坐在上方,两眼直直看着,似在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远处一袭白衣身影,今日不知何事耽搁,来得晚了些,遥遥见得台上这一幕,眉梢一动,看出些深浅,正欲仔细端详。

但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什么,转眸向剑壁高处看去。

那千仞剑壁绝顶,隐约矗立一道灰衣身影。

于是张仪目光微微闪烁,再看向台上那激战的二人时,眼底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思索。

这时王诰几乎已经被周满一剑连着一剑,逼到了擂台边缘。

清晨天色,阴惨压抑,寒风如刀。

可周满的剑,竟比风还冷!

几片粉瓣梅影掠过眼前,王诰以六尺箫点去,箫身亮起火焰凤纹,本该将木枝焚毁。但周满手中这一枝梅不知如何制成,竟暗藏一股坚韧的生机,丝毫不受影响,只裹着无匹剑气,硬生生击落!

王诰再退一步——

距离被逼下擂台,已仅有一步之遥!

天之骄子,涅火在身,春试至今,何曾被人逼到过这般田地?

他眼底终于出现了一抹不可思议:但既不是为周满用与那病秧子一样的剑法,也不是为她下手不留半分余地的杀意,而是为她几乎与他相当的修为!

明明她只有金丹中期……

可论灵力之深广、之精纯,竟并不输给自己太多!

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将同样的剑招,用出一种摧山倒海般的效果,甚至借着占得的先机,压得他毫无喘息之机。

但自己的修为,一有涅火加持,二有父亲相助,周满却凭什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王诰心底更冷,情知此战若不全力以赴,恐授周满可乘之机,自己则有败北之险,于是先前诸般神情,忽然全从面上褪去!

《燃眉录》功法催动,原本深褐的眼眸,瞬间门燃为金红!

他看上去更像一尊无情的神祇,只道:“用旁人用过的剑法,当真以为我毫无防备吗?”

前半句话音尚未落下,人已凭空消失在原地。

待得后半句话音响起,却竟是在周满身后,一管六尺红如烙铁,向她颈间门点去!

——正是那一日他被王恕那一式命春来“刺中”后,曾经展露过的凤凰游身法!

台下见这一幕,无不骇然失色,发出一片惊呼。

周满自不可能对身后状况毫无察觉,然而此时她站在原地,竟无半分回头之意,只是屈指一弹,疾劲的指力落到那梅枝之上。

梅枝震颤,花影乱摇!

顿时只见那梅枝脱其手飞出,如鱼龙之跃般向后划过一道半月行迹,险之又险间门正好击退王诰手执之箫!

直到此时,方反手将梅枝一接,转过身来。

周满目视王诰,只道:“王大公子早有防备,我便没有吗?”

两日静修,王诰不免会思索一下与王恕那一场比试中的细节,对王恕用过什么招式一清二楚;她虽没静修那么久,且昨日还打了一上午的牌,输个底儿掉,可该忙的时候也没闲着。

金丹期修士仅能御器飞行,无法瞬移。

但那日王诰分明凭借这一“凤凰游”身法,竟能以金丹修为达成瞬移之效,险些使王恕丧命其手,对上其余同境界修士自然也是无往不利,她怎能没有半分警觉?

王诰这一式奇袭被她破去,自然面色阴郁,然而回视她时,竟道:“又是那病秧子用过的招式!”

周满却笑起来:“是啊,又是。”

说到此处,话锋陡转,笑容忽然变得冰冷:“不过我会的,恐怕还不止这两招呢!”

言罢,人已化作离弦之箭,一式“暗香来”执在手中,毫无保留向王诰袭去!

王诰先前被她压制,但刚才凭借“凤凰游”身法已经脱出了困境,此时杀心正炽,恨不能立斩其首以雪己耻,岂有半分惧意?

焰衣流金一闪而过,两人霎时鏖战到一处。

台下观者一时竟无法分清两道身影谁更迅疾,涅火燃起,是焚风扑面;剑意高张,要风雪伏首!

在箫鸣凤吟声中,周满剑气呼啸,一一将诸般剑法使来!

幽寂时,如暗香一缕袭人,危险至极;

凛冽时,仿佛怀有大恨,更增肃杀!

待得剑势一转,破焰而出,漫天梅瓣刹那幻现……

暗香来,恨东风,占群芳!

这?这——

台下无数人,看着看着就愣了。

前面也就罢了,当这一式眼熟的“占群芳”从周满剑下出现时,天知道有多少人怀着异样的目光,朝王恕那边看了过去,忍不住低语:“他们究竟什么关系?”

这不全是王恕对战王诰时用过的剑法吗?甚至连用的顺序都相差无几!若非台上对战之人确实换了周满,所有人几乎要以为这一场比试是旧日重演!

一次两次相同,或许还能说是巧合;

可三次四次,五次六次,次次如此……

终于有人骇然醒悟:“她是故意的!”

从头到尾,都是故意——

周满就是要用当初王恕用过的剑法,暴打今日的王诰!

只是她的剑法,比王恕精妙了不知多少。

每一剑,都恰到好处,炉火纯青,更有王恕所无但剑中该有的凛冽。

所执仅一枝梅,杀机之深,却好似夜半妖星!

哪里是先前众人揣度的临时抱佛脚学了几招来应付?

她分明才像这一套剑法真正的主人!

王诰那日对上王恕,面对其剑法,全程势如破竹,轻松取胜,甚至还留五分余力;然而今日全力施为,毫无保留,面对周满同样的剑法,竟只能勉强斗个旗鼓相当,甚至还隐隐落在下风!

这可是王氏大公子,几乎站在神都世家新一辈顶端的贵介!

周满这种做法……

岂止让王诰颜面扫地,简直和照着神都王氏甚至三大世家的脸抽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世家出身,龙章凤姿,所谓天资卓绝者,竟也有可能输给一个周满,甚至连春试前四都进不了吗?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许多人的心思忽然微妙起来。

反观世家那边,镜花夫人等人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只独剑夫子,这时暗中振奋,恨不能站起来观看,无意间扫过世家众人脸色,心中怎一个“爽”字了得:想当初自己堂堂参剑堂授剑夫子,都被周满逼得自插一剑道歉,今日岂能不叫你们这些人领教领教她找茬儿的本事?待得春试结束,这祸害一朝放出学宫,往后更有的是你们好果子吃!

从擂台中心打到擂台边缘,又从擂台边缘打回擂台中心,周满与王诰心中都藏了一口深重的戾气。分明头回交战,却仿佛结怨多年,也相互了解一般,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辣大胆。

每一回合,都藏着数般变化。

王诰焰衣之上早已见了血,周满身周也留下了不少烧灼的焦痕。

值此紧要关头,她一式“占群芳”已经使出,顿时人随剑上,扶摇而起,漫天梅瓣遂为剑势吸引,阴惨穹隆下汇作长河一道。

可谁料,这一次是王诰比周满更快!

根本不给周满完成这一剑的时间门,他已旋身使得那凤凰虚影附体,携着金红涅火倒卷而上!

周满见势不成,竟然也不暂避其锋,反而折过身形,忽将万千剑意调转,化作一股君临的意志——

凌空变招,一剑从高处斩去!

宛若刑台上落下的铡刀,又好似帝主掷下的令旨!

这一刻,她仿佛不是在蜀州,在剑门关内的春试上,而是在齐州,在玉皇顶高高的封禅台上……

真正的“命春来”!

当初王恕使出这一式,是绝境之中的不甘,与其说是“命”来,不如说是“求”来,失了这一式真正的气魄;今日由周满重新施展,却仿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一般,所有不服号令者,都当被就地抹杀。

王诰想过,周满要比那病秧子强上十倍不止,这一式若由她使来必定天翻地覆,可也绝没料到会有这样横霸的气势,甚至如此轻而易举……

刹那间门,刮骨朔风好似变作阳春熏风,千万里烟景浩荡,已向他整个人覆压。

在这股剑意之下,他想逃都难——

所以干脆,也不必逃了!

煌煌然凤影笼罩身周,王诰那双几乎已经变作金色的眼眸,这时忽然染上了一抹红,但不是焰火的红,而是鲜血的红。

周满一剑天降,他竟然不动分毫,为剑气包裹的梅枝顿时从其颈侧劈落,似要将此人一分为二。

鲜血顷刻涌流,染红梅瓣!

然而才压至颈下三分,这一枝病梅便似受到某种力量阻隔,不能再有寸进。

周满顿时意识到不对,抽身欲退。

但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掌,抓住了她执剑的手!

王诰用那双深红的眼眸看她,声音里竟有种冷寂的低沉:“能把我逼到这一步,你真的很厉害……”

话音刚落,只见得先前笼罩在他身周的那一道威仪凤影,突然毫无预兆,调转凤首,回身便朝王诰扑来!

凤目滴血,一声暴戾的啼鸣!

庞大的虚影一撞,瞬间门没入王诰体内。与此同时,一道道恐怖的金焰也从他身上燃起,烧灼他皮肤血肉,使他面上显出痛楚之色,也使得那一身焰衣越发流光溢彩!

擂台边观战的诸位夫子、各门长老,无不震悚:“四涅!他要强行第四涅!”

以《燃眉录》功法,后天境界可修一涅,先天境界可修二涅,金丹修三涅,元婴才能修四涅!

凤皇涅火是有毁天灭地之力的神火,纵王诰此时有金丹后期的修为,可要进行第四涅,未免也太过勉强!

尤其是,他此时还拉住了周满。

这简直是要与周满同归于尽!

可这一刻,王诰并不觉得自己所为有多惊世骇俗,脑海中回想起的,竟是七岁时被王敬推入那一盏涅火时的惨叫。

那面目模糊的父亲隔火而立,俯视着他:“连这一盏涅火都不能收服,你凭什么能跟那孽种比?”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不住哭求:“父亲,救我,救我……”

可那被他称作“父亲”的人无动于衷,只道:“世道如此。弱者,从来只该被烧为灰烬!你也一样。”

于是在那焚身的非人之痛里,他竟生出隐秘的恨意,也凭着这一股恨意,活了下来。

而今,熟悉的痛苦再度加身,他却已经习以为常……

王诰攥住周满的手没有松开,只慢慢道:“弱者,该被烧为灰烬!你也一样。”

仅这片刻时间门,他身上已被烧得能见白骨!

此人尚有三涅的底子,在第四涅的火焰下都如此惨烈,周满这一具躯壳从不曾受过什么淬炼,但凡涅火沾身,只怕不死都废一半,岂能与他待在一处?

眼见那涅火已顺他手掌向自己蔓延而来,周满杀心陡炽,再顾不得是否会被人看破,与王诰离得极近的两眸中,忽然迸射出一抹深沉的紫意——

紫极慧眼!

她催动了《羿神诀》!

王诰视线与其一接,心神顿有刹那为其所摄。

周满立时悬腕一转,施展劲力将其震开,趁机飞身而退!

可紫极慧眼本非为摄神所修,而王诰自己就修有“朝凤尊”这一门目法,仅仅下一刹就回过神来。

周满尚未避远,他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掌,浮动着不灭涅火,已闪电般掐向她纤长的脖颈!

其速度比先前快了一倍何止!

间门不容发之际,周满只来得及旋身一转,可颈间也被他焰掌触到。便如白雪之遇红炭,颈侧一段肌肤几乎瞬间血肉模糊!

连带着体内经脉都好似灼烧,气息大乱!

同时还有王诰那六尺箫自侧面打来!

周满无法回防,身形大震,电光石火间门已被打了个正着,整个人重重自空中摔将下来。

那一枝沾血的病梅脱手飞出,落到近处。

周满勉力半跪在地,喉间门一甜,到底没能忍住,呕出一口血来。

台下众人早已被台上这连番的变化震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更干头皮发麻,鸦雀无声。

金不换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自己那边的比试,苍白着脸孔,回到这边擂台,无言地望着周满那道发颤的身影。

王恕已悄然将双手紧攥。

台上的王诰,此时哪里还有先前贵介公子的模样?只像是一具披着焰衣的怪物,涅火噬身,甚至烧得他像副骷髅,唯那一张脸还勉强保持着旧时模样。

方才一击,他手上已沾了周满颈间的鲜血。

此时便将那森白的指骨抬起,慢慢舔去上面所沾的鲜血!

王诰缓缓移步,向她走来:“我说过,你不该用旁人用过的剑法。”

整座擂台忽然燃起火海,化作炼狱。

周满便置身于这一片火中望向他,目中紫意早已隐藏,可竟隐有探究之意,仿佛将此人看穿:“原来你用此火,并非是真的要求毁灭……”

王诰面色霜寒:“我不是?那什么才是!”

周满捡起地上那枝病梅,又呛了口血,勉强站稳,方道:“我才是。”

王诰双目陡转阴冷:“不见棺材不掉泪,找死!”

他枯骨般的五指一拢,四面涅火暴涨,竟成利爪形状,遥遥向周满颅顶扣去!

若使其扣实,周满必死无疑!

擂台边韦玄毕竟尚未将洪炉虚火转交她毁去心契,曾承诺要保周满性情,此时见势不妙,藤杖一举便要出手干预。

可谁料竟有一面银镜忽然将他拦住!

镜花夫人唇畔带笑:“虽是你若愚堂的人,可打不过就帮,韦长老此举不妥吧?”

韦玄面色顿时铁青。

然而还不待他思考如何对付眼前局面,擂台上局势却忽然再生奇变!

王诰指爪分明灭顶而来,周遭涅火近乎焚身,可这一刻,周满竟好像全无感知,只是轻轻垂眸,拂去那梅枝上所沾鲜血……

病梅瘦小,瓣瓣粉白,炙烤之下,边缘已有少许卷曲。

俄而白影一落,其中一朵梅变作六瓣。

周满一怔抬首,但见朔风吹刮,天上竟飘下如席大雪,于是道:“来得应景。”

她轻轻闭上眼帘,竖剑于眉间门,待得心静,才重新睁开。

王诰身形已然逼近,距离她仅有丈余,可这时触到她眼神,竟觉天地为之一寂!

耳旁声响,一时绝灭,只剩下雪落之声。

纷纷扬扬,万万千千,每一片都附着了她的剑意!

周遭涅火,本该一把将其烧没,便像是烧尽那荒原上的野草一样容易。然而当二者相遇时,那金色的涅火,只如落花一般凋零,瞬间门熄灭,被大雪掩埋……

她眼底分明无悲无喜。

可这一刻,王诰心中却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悲哀。

就好像秋月残,林花谢,一江春水终究向东流去,一切都是那样无可挽回,不可抵挡!

海会枯,石会烂,一个人终将走向他无法推拒的宿命……

万类都被埋到雪中,静默失语!

就连周满手中那一枝本由生机蕴养的病梅,也在这一股肃杀寂灭的剑意之下,开始枯萎凋谢。

梅瓣如雪,落英缤纷!

她但执这一枝向前,直取王诰眉心!

擂台边镜花夫人笑意都还未来得及收回,惊见这一剑,脸色骤然大变,手中银镜方向一转,便要打向场中!

可这时轮到韦玄一声冷笑:“虽不过一鸠占鹊巢的废物,可打不过就帮,镜花夫人此举不妥吧?”

藤杖一支早横到面前,将她银镜撞回!

但同座诸位夫子各门长老,这时已无暇顾及两人骤起的争端,眼见着周满一剑递出,台上即将血溅,人人不由起身,面色凝重盯着场中。

远处张仪更看出这一剑深浅,眼底乍现异芒。

然而这一切观者,都与此刻的周满无关,在这短暂的刹那里,她沉浸在剑意之中,浮现在脑海的,竟只有那写下这一式剑法的人……

不久前,与王诰的那一场比试,他扶着她的手立在台下,胸膛里流出的血几乎烫伤了她的掌心;

泥盘街生变,他执意要护冯其,惹她大怒,断剑相投,无法辩解,只得站在原地看她远去;

陈仲平为仇寻衅,打到参剑堂前,是他祭出长生戒,挡在她与金不换面前;

病榻之上,也是他隐忍了万般的苦痛,不愿旁人窥见他的难堪,让一命先生闭了门扇;

……

恍惚间门,好似有呜咽的埙声自耳畔掠过。是那一日,义庄外面,她张弓要杀人绝后患,隔着破损的窗纸,却见那年轻大夫坐在将死的老者身畔,低声言道:“都怪在下,医术不精,修为粗浅,从来废人一个。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一个救了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病大夫……

他分明是认了命,不再有任何反抗,才写出这第九式剑法。

迎面风吹,一抹凉意拂过脸颊,是自那病梅枝头凋谢的一瓣落梅!

周满回神,却才惊见,寒枝之上竟只剩下瘦梅朵。

余者已全因这一剑,覆灭风中!

若继续向前,恐怕连剩下这几朵也将在剑意下消散……

正如开弓没有回头箭,剑出也当无悔,可这一刻,她心中竟忽生出一股悔意:这是一命先生为使他求生才催开的病梅,一个善意的谎言。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剑,哪一柄是她不能借来?为何偏偏要向他借这一枝!

眼眶忽然潮热。

剑势一去,有若摧枯拉朽,天地大寒,皆为衬托。一应姹紫嫣红,葱茏草木,不论曾经何等鲜活热烈,都似乎该在这一剑之下覆灭……

只因天理如此——

世间门从无永恒之物,唯毁灭本身不会因毁灭而毁灭,方为真正永恒!

这一剑接近,一缕淡薄的幽香已侵入鼻息,王诰那屈起的五指早已被压近的剑气割裂出血,可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近乎惊艳地望着这不断向他逼近的一剑,也看着向他执剑而来的周满,和她那双冰冷眼底渐渐放大的,自己的面孔!

剑落,他断无幸存之理!

可就是在这感知极限拉长的一刻里,王诰看见,这双本该只有无情杀机的眼底,忽然毫无征兆地滚了一滴泪。

明明这一剑就能杀了他,绝灭不知多少后患,但在这寒枝即将点到王诰眉心的刹那,她竟不顾气息反噬,强行收了剑!

剑气激荡,顿时划破她衣袖,溅落鲜血点点。

然而周满旋身站定,未看伤处一眼,只是垂眸看着手中那一枝所幸还剩下几朵的病梅,手指从嶙峋的主干上抚过,这时才注意到掌缘上正好沾着一滴已经冷掉的水迹,于是久久不语。

直到旁边岑夫子连忙出面:“胜负已分,无须再斗,各自罢手吧!”

台下所有人回过神来,无不觉得方才如在梦中。

做到了,周满真的做到了……

在春试八进四这一轮,就把这位来自神都得王大公子,拒之门外!

只是谁也不明白,周满明明有机会杀掉王诰,却为何临时收手?

王诰眉间门一抹血痕,本是死里逃生之人,可这时竟不感到任何庆幸,反而有一种为人蔑视的受辱之感:“为何不干脆杀我?”

周满容色冰冷,戾气不减:“杀你?杀你们王氏之人,泥刀锈剑足以,怎配得上折损他物!”

尤其是她手中这一枝病梅。

王诰闻言,神情顿时阴沉,没忍住反唇相讥:“但终究不还是用了新的剑法么?倒总算比那病秧子所用高明许多!”

想也知道,周满本打算只用那病秧子用过的剑招打他,只为替那病秧子报仇雪恨。

可被他涅火逼到极处,到底露出底牌。

王诰本以为此讥即便不使周满勃然大怒,也当使她色变,如鲠在喉。

岂料,周满怜悯地看他一眼,竟笑一声,只转身向台下某人道:“菩萨,听见了吗?有人夸你新写的这招比之前写的那几招高明呢!”

话音落时,手中梅枝也向台下抛去。

王恕下意识接住,怔忡看向她。

所有闻言之人,此时却都一愣,花了一会儿才理解了周满言下之意,随即大惊,几乎不敢相信地全看向王恕!

就连诸位夫子各门长老都心中一震,全无例外!

更别说昔日曾与王恕同窗共读的参剑堂众人——

这一式式精妙剑法,包括周满刚才那近乎神品的一剑,竟然都是这门外剑写出来的?!

李谱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方才问出那句话的王诰,更有一种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之感,目光终于从周满身上移到那几乎从未被自己正眼瞧过的病秧子身上,但觉一口郁恶压上喉间,气血激荡之下,竟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王氏诸多仆从赶紧上前搀扶。

可王诰咬牙,仍存傲气,竟一把将这些人拂开,只不甘追问:“那这一式,唤作什么?”

这时周满已轻巧跃下台,朝王恕走去。

那尊泥菩萨抱着那枝仅剩下零星几朵粉瓣的病梅,只是注视着漫漫雪中,向他走来的那道身影,唇角含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唯有周满,听得此问,忽然驻足。

过得片刻,待那一股无由的情绪压下,才慢慢回:“艳同悲。”

《万木春》第九式,艳同悲。:,,

周满面含冷意,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重似一剑,犹如暴雨敲窗!

无一不是踏雪待的变招!

擂台边剑夫子只觉一道激灵灵的寒颤袭上天灵盖,忍不住一拍大腿,分明是骂,但竟使人听出一股激赏之意:“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接下来的发展仿佛要印证他的判断似的——

王诰见得她这一式变招,便已心知不妙,急忙仰身退避。可周满既得先机,又怎会轻易使他躲过?旧的一剑才刚避开,新的一剑已立刻逼到眼前!

然而周满此人能以常理计吗?

若能,今日站在这擂台上与自己较量的,就不是她了!

眉峰悄然一凛,王诰面容转肃,在这短暂的一刹,心内已掠过万千念,但出手浑无任何迟滞。手腕一动,便引六尺箫以周满那挡架来的梅枝为轴一转,竟是要借两人靠得极近的机会,趁势取周满咽喉!

周满先前一式,也确实是用来防守王诰的攻击。

可此时此刻,同一式剑法,她调转剑锋,竟然变守为攻!

脚下步法没变,依旧如冬夜幽人寻梅,依旧是那一式——

踏雪待!

方寸之间,险象乍生。

可谁想到,周满的反应完全不比他慢,见状五指一旋,也立时引了手中梅枝一转,几乎与他同时!

连王诰都忍不住想:用那病秧子已经用过的剑法,她莫不是疯了?

毕竟若以理智计算,这一门剑法他已经看过,且作为对手,过去两日的静修必然已对上一场比试重新进行过推演,周满若还用这一套剑法,岂非尽失先机!

然而“一寸长一寸强”,周满这一枝梅毕竟比王诰手中六尺箫长上不少,同时发难,也就意味着王诰失了先机。

柔韧的枝条擦过箫管,发出颤颤鸣声。

周满一记拂去,梅枝直扫向王诰面门!

岑夫子闻言,不由好奇:“难道什么?”

剑夫子却忽哑然,猜测分明已到嘴边上,可就是说不出口:虽然素知周满极端,但也不至于极端到这种地步吧?她对战的可是王诰!

这时台下其他观者也反应过来了,陆续辨认出这一剑的来历。只是他们对周满毕竟不够了解,又因她之前押王诰赢的操作太离谱,便有人嘀咕:“这不就先前那病大夫的招数吗?她竟然也会?不会是她自己买了王诰赢,所以这一场临时学了几招,故意上来放水敷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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