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 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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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灾之年,没有谁的日子好过。既然粮食牛羊不够,那就打出去。

胜了可以吃别人家的牛羊、粮食,甚至是尸体。

输了也可以减少己方吃牛羊粮食的嘴,怎么着都不会输的。

“打开拒马。”在草原多年的卫雄下令道。

草原之上,即便不是人人会骑马,也都见过马,不惧怕马,更不害怕马匹向你冲来,因此诞生了很多中原极少见到的奇奇怪怪的战术,比如以步拒骑战术——

在卫雄的命令下,几个膀大腰圆的鲜卑人将拒马往两边拉开。

冲在最前方的十余骑己方骑兵提缰跃起,迅疾通过。

至于为何要提缰跃马,原因是拒马虽然打开了,但中间还横着一根结实的木棍。有这根棍子在,骑兵就没法直冲而过,只能跳跃着冲进去。

这会损失速度。

这会降低通过的频率。

大群步兵簇拥在缺口两侧,拿长枪上刺,还会减少冲进来的敌骑数量。

匈奴人当然也很清楚这种战术,但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冲了进来。

血腥的战斗在缺口附近爆发。

跃马而过的敌骑用长枪、马刀刺砍两侧的守军步兵。

步兵咬着牙,长枪连刺。

血花高高扬起,战马痛苦嘶鸣。

箭矢飞来飞去,士兵闷哼倒地。

在放进来百余敌骑后,一群步兵举着大盾,勉力遮挡刺来的骑枪和飞来的箭矢,举着火把,将横在缺口处的木棍点燃了起来。

火焰熊熊燃烧,战马扬蹄却步。

冲过来的匈奴骑兵乱作一团,他们气急败坏地调整姿态,用骑枪与辎重车后方的步兵对捅着。

步弓、骑弓交织,箭雨铺天盖地,辎重车内外的两军都死伤惨重。

而被放进来的百余匈奴骑兵则被步兵团团围住。

前方没有路,要么是辎重车,要么是栅栏,左右亦是。

失去了速度的他们与蜂拥过来的晋阳步兵战作一团,不断有人惨叫着落马,场面血腥无比。

其实,这些斫砍骑兵的晋阳步卒并没有多强。

他们多来自草原,只是天生不怕马匹,不怎么害怕骑兵冲锋罢了,见多了,习惯了。

但中原步兵,就要训练很久才能够抑制住对骑兵冲锋的恐惧,因为他们很少见到马匹,不怎么习惯。

昔年吴汉常将五千突骑冲锋,于成都战公孙述时,骑将高午直接突入述军刺之,顺利无比。

而在河北,刘秀亲自领兵,面对尤来等熟悉骑兵战术的幽州土著步兵时,就被打得惨败,仅以身免,最后靠耿弇率骑射手上来,远程火力压制,才堪堪击退追杀过来的幽州步兵。

刘琨手下的这些胡汉步兵,在面对正规中原步兵时,可谓不堪一击,但在面对骑兵时,却能发挥得比中原步兵好一些,也是异数。

但此时发挥得再好也没啥用了。

猬集在辎重车前的匈奴骑兵渐渐散去,无甲、轻甲步兵蜂拥而至,如潮水般淹没了晋阳步兵的营地。

双方都是为了挣命,疯狂无比。

几乎没有什么指挥、阵型了,混战在一起,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左劈右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马蹄声在侧后方响起,刘琨帐下的鲜卑骑将箕澹率千余骑直冲而出。

匈奴骑兵左右包抄而至,双方在撂荒已久的农田之间反复鏖战。

匈奴人实在太多了,几乎是他们几倍的数量,战未几合,箕澹手下的骑军便损失了三分之一。

一些人开始溃散,绕过晋阳,向北方奔去。

“不许退!”箕澹怒吼着收拢了一些人,继续与匈奴人缠斗。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

他勉强聚拢的人马,被匈奴人围着一通乱箭之后,立刻作鸟兽散。

没了士气,悲观失望,再是神勇之人都无用了。

箕澹眼含热泪,绕过奔逃之时,发现原本在上头督战的刘琨已经不见踪影。

他长叹一声,或许这样也好。

刘越石终究是讲义气的。

去年三万家百姓南下,是他拿出了最后一点存粮救济。今日晋阳陷落,与多了十几万张吃饭的嘴不无关系。

而今一切都结束了。

三万家军民南下,声威一时无二。虽粮草匮乏,刘越石亦力排众议,慨然出兵,虽然最后惨败于刘曜之手。

一年之后,三万家百姓星散,晋阳无兵无粮,陷落在即。

好似做了一场梦。

梦醒时分,大家洒泪而别,呜呼哀哉。

匈奴人紧随溃逃的箕澹、刘琨等人身后,冲进了晋阳城,试图寻找粮食。

城外的骑士纷纷下马,开始打扫战场。

尸体上的衣服先扒掉,还可以用。

武器也捡起来,能当个备用器械。

尸体无分敌我,头颅一律砍掉。

有人在河边洗刷锅碗瓢盆。

有人拿着铁刷,开始刷肉片。

有人开始争执,一个说肝肥美,给我多点,拿臀肉与你换,一個怎么也不肯屈从。

断肢残臂也被收拢了起来,放在一石臼中,用力捣烂后,做成糊糊,随意煮熟了吃。

卫雄被匈奴人擒获,绑缚了起来,听到匈奴兵的争执之语时,竟无太大的反应。

大灾之时,又怎能苛责他人?

事实上他也知道肝肥美,没吃过的人不会知道……

突然之间,他又悲从中来,仰天而泣。

先后跟着拓跋猗卢、刘琨多年,多历战事,到头来却混得人不人鬼不鬼。

攻破敌城时,他曾大肆屠戮,吃肉脯。

被敌人杀败时,他曾丢弃老弱,任敌人蹂躏。

而今兵败被缚,似乎也是咎由自取。

但他不甘心啊,乱世之中,谁能温情脉脉,都是没办法的事。

匈奴人走了过来,手持尖刀,竟是要直接剖腹取内脏,献给首领。

其实,这都是乱世灾年的常规操作了。

只不过人们不太愿意传播这类不忍言之事罢了。

身处这样的洪流之中,没病都会生出点病……

有的人病重一点,如卫雄和他的匈奴敌人。

有的人病轻一点,如邵勋和他的部下们。

大家都有病。

******

旬日前,潘滔等人还在猜测要不要打匈奴呢。

事实上,不用你去打,他们攻过来了。

八月初十,秋高马肥。

旷野之中,牛角声阵阵。

无数匈奴步骑蜂拥而至,裹挟着大量流民,直朝温县扑来。

温县令荆弘登城眺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不知道,匈奴居然能动员这么多人。

他亦不知道,匈奴人居然愿意打他们不擅长的攻城战。

头发花白的老人与流着鼻涕的半大少年站在一起,举着长枪,慢慢前进。

甚至连女人都骑上马背,弯弓射箭。

这他妈的不过日子了?!

女人、少年死了,以后部落还怎么发展?

就地宰杀宝贵的牛羊,不惜马力,死命冲锋,这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这仗即便打赢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这个秋天,注定要死无数人。

温县城内的军士、流民、壮丁、健妇都被动员了起来,编成各支营伍,登上城头,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

甚至就连七八岁的顽童都被发了木棍。

关键时刻,哪怕消耗敌人一支箭也是好的。

骑士仓皇奔出温县,往河阳方向疾进,传递军情。

匈奴人左右堵截,骑士拼死冲突,最终只有两名伤痕累累之人将消息送到了河阳北城。

归建河阳的黑矟军立刻派出信使,将消息接力东送,最终于八月十四日清晨送到了汴梁。

汴梁幕府正在争论要不要北伐河内,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吵得不可开交。

但现在么,一切争论都结束了。

你还在讨论要不要进攻,但敌人已经主动打过来了。

其实别无选择。

这个时候,不分什么民族、群体了,没有意义。

守晋阳的三分之二是胡人,攻晋阳的一半是胡人,好一场大乱战!

灾害频频时,没法活。

要想挣扎着走下去,就只有去杀、去抢,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抢那一份弥足珍贵的活下去的资源。

绝望的匈奴人,开始进攻绝望的晋阳孤军。

卫雄将一支箭咬在嘴里,手上不停,又拈弓搭箭,瞄向前方。

在他左右,军士们举着长枪、刀盾、步弓,紧张而又麻木地看向前方。

他们中有汉人,有鲜卑人,有乌桓人,也有匈奴人,所属不同,语言不通,但在这会,别无选择,只能聚在一起,做拼死一搏了。

生活,有时候就这么残酷,很多人从出生开始就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风调雨顺时,可以生。

骑士们后方,无甲或轻甲步兵一路小跑,吃着马蹄扬起的灰尘,满脸狰狞。

攻来了!匈奴人攻来了!

东风劲吹,竹木几乎被折弯了腰,让出来布满荒草的驿道。

驿道之上,十余骑一边催马奔逃,一边侧身往后方射箭。

这三万户一来,直接把晋阳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的家底给吃空了,随后便有人陆陆续续逃走。

到了今年,蝗灾大起,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及至八月,就只剩下几千户了。而就这几千户人,也心思不定,一天到晚想着去哪里活命——没有粮食,真的没办法。

在他们身后,数十骑紧追不休,更是连连开弓。

双方一追一逃,很快来到了晋阳近前。

而在他们身后,密集的马蹄震动地面,啸叫声遍布四野,铺天盖地的骑兵从驿道、原野中穿过,朝晋阳城冲来。

晋阳雄城大门洞开,穿着五花八门服饰的丁壮们鱼贯出城,在简易的拒马、车辆背后,排成了薄薄的阵型。

仗打到这份上,所有人都很悲观。

去年拓跋代国上层争权夺利,在盛乐为质子的刘遵招降了鲜卑、乌桓、晋三万家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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