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披甲

沈自在也没生气，抬脚踢了袁小利的椅子，“一起来。”

“我做不了。”袁小利气呼呼的说道。

“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沈自在笑笑，“我去刷手，咱俩做，我就不信了。”

所有人都很生气。

气密铅门关闭，隔着铅化玻璃，66号技师看见沈自在站在术者的位置上开始手术。

导管有问题？

应该多少有点，但是能用。

一个袁小利水平不够，但再加上沈主任，这已经是医大一院甚至可以说是省城能拿得出手的最强配置。

除了某人以外。

沈主任上台做手术肯定没问题，半个小时解决战斗，然后去洗脚，66号技师心里期待着。

他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盯着手术。

导管刚进血管，66号技师就觉得不对劲儿，和袁小利一样，沈主任的手法也出了大问题。

原本在术者的操作下导管应该像是活物一样，在血管中穿行，超选，最后到了位置开始造影、栓塞。

可眼前，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沈自在沈主任就像是脑梗后遗症似的，比袁小利都不如，导管在股动脉里就开始打转，根本没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比新手还新手，手术做的那叫一个笨，实习生上台都比沈自在做的好。

这是咋了？

难道新进的导管真的不能用？66号技师傻了眼。

如果说是袁小利一个人说不好用，可能是他闹情绪，也可能是他水平不够高。

但现在沈主任上台也一个熊样，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小丽。”

“怎么了？”

66号技师招手，把护士叫过来。

“cordis导管还有么？”

“没了，以后院里不采购了，都是埃普特。”小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怎么？不好用？”

“怎么会没呢，这不是瞎胡闹么！”66号技师有点急，他感觉洗脚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招标啊，埃普特90块钱一根，cordis220一根，肯定用埃普特么。”

淦！

66号技师心里骂了一句。

就差一百多块钱！

都不说患者是死是活，大周末的，一队人马加班，还把沈主任从家薅来。

这都特么的不是钱！

简直比牛啊、马啊的大牲口不如，甚至66号技师感觉自己都比不上农场养活的兔子。

人家大牲口还得精心养着，据说宋朝的时候养马是个好活，能顺点马的饲料、水果吃，普通人可吃不上。

66号技师的思绪飘到了无限远的位置。

护士见66号技师没有别的问题，从新回到沙发上开始刷手机短视频。

“还是你好。”66号技师感慨，“不结婚，不生孩子，也不用着急去接孩子下课。”

“那是，我想得开，到老了自己给自己推一支胰岛素，走的干干净净。”护士埋头刷手机，随口回答道。

66号技师愁苦的看着电脑屏幕，他已经彻底不想手术快速结束，然后自己可以自由自在的去洗脚之类的事儿。

那就是做梦。

十几分钟后，沈自在一脚踢开气密铅门，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刚刚袁小利坐的椅子上。

袁小利跟着走出来，关闭气密铅门。

“沈主任，怎么办？”袁小利没幸灾乐祸，而是皱眉，认真询问。

“凉拌。”沈自在愤怒的低声回答道。

护士收起手机，假装很忙。

主任心情不好，逮到谁就是一顿骂，这是可以想象的。

这时候最好做无实物表演，假装自己很忙，别一脑袋撞到沈主任的枪口上。

袁小利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沈自在。

“老六，给肝胆打电话，台上会诊。”

“啥？！”66号技师一楞。

要开刀？！

“你赶紧的！”沈自在把火气撒到了66号技师身上。

“哦哦哦。”

66号技师没问究竟，连忙拿起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等联系完肝胆的住院老总，他才小心翼翼的用眼角余光看沈主任。

“这破导管是谁进的！到底是谁特么进的！！”沈自在低声骂道。

话，很简单，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沈自在沈主任心里在骂人，而且骂的特别脏。

“还能是谁！”袁小利鄙夷道，“反正他们也不做手术，轮到他们用的时候肯定不会用埃普特。”

“沈主任，真要转开刀？你柜子里有没有存货？”袁小利发了句牢骚后问道。

沈自在摇头，楞了一下后叹了口气。

存货能有什么用，眼前的事儿解决了，以后呢？

一天至少5台手术，全年将近2000台手术，都靠存货？

医院是自己开的啊！

要是这么做的话，不出一年自己就得被盯上，然后去踩缝纫机。

沈自在的脸沉着，能滴出水。

这都什么特么的破玩意！

以后科里怎么办！手术还怎么做！！

没人说话，鸦雀无声。

门铃声响，护士赶紧去开门。操作间里的气氛太压抑、太沉重，让她呼吸困难。

她怕再过一会自己都得被抢救。

进来的是肝胆的住院老总。

“沈主任，什么患者？”肝胆住院老总进来后问到。

沈自在没说话，隔着铅化玻璃看着里面的患者。

“肝癌破裂出血。”袁小利闷声回答道。

“啊？那不是你们介入科栓塞的活么？”肝胆住院老总一楞，下意识的说出了实话。

“做不下来，你们拉上去开刀吧。”

“？？？”肝胆住院老总傻了眼，开刀？别开玩笑了。

一般肝癌破裂出血意味着肿瘤晚期，开刀只能导致患者生存期生活质量下降，甚至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就得嘎在手术室。

这不是扯淡呢么。

“沈主任？”肝胆住院老总试探着和沈自在沟通。

“唉。”沈自在叹了口气。

有些话不能明说，背地里发发牢骚也就是了，真要是拿出来明说，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沈主任？您给句话，患者这状态，麻醉医生估计都不敢给麻醉。真要是死手术台上……”

“我知道。”沈自在像是拿定了主意，一把撕掉身上的无菌衣，扔进红色垃圾桶，又脱掉铅衣。

“我给你们主任打电话。对了，袁主任，周一所有手术都停掉，我去和院里汇报。”

这都哪跟哪？

肝胆住院老总也意识到可能是介入科出了大问题，他没敢说话。

做呗，主任愿意做那就上台，自己一个小小住院老总还有什么好置喙的。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沈自在回来拿起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主任，我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沈自在耳边。

“嗯？小罗，你怎么来了？”沈自在一楞。

“老六给我打电话，说是导管好像有问题，不慌摇人，我去试一试。说是集采的新导管不太好用，我在群里看见了。”罗浩微笑。

沈自在抬头，茫然的看着罗浩的笑容。

笑容灿烂，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沈自在甚至觉得那破导管罗浩也能掌控，甚至可以把手术做下来。

“不好用，用不了，小罗你别弄了。”沈自在转念之间认为罗浩也不可能做下来，有点赌气的说道。

关键是他不想让罗浩受打击。

小罗教授的水平的确是高，可再高的话怎么也有物理规则的限制不是。

拿着好用的导管，十成十的技术水平，小罗教授能轻松拿捏很多别人压根都不敢碰的手术，比如说婴幼儿的颌面部血管瘤的介入治疗。

但现在呢？

怕是小罗教授连一成的水平都发挥不出来。

“主任，我去试一下，万一呢，患者能不开刀是最好的。”罗浩微笑，却没直接转身就去刷手，等着沈自在的允许。

要说小罗做事就是有章法，沈自在心里想到。

“行，你去试一下，我和肝胆那面联系。”沈自在点了点头，没有拂了罗浩的意思。

脸面么，大家互相给的，小罗跟自己客气，自己就绝对不能给脸不要脸。

沈自在门清儿着呢。

气密铅门关闭，袁小利没换衣服，他继续去给罗浩当助手。

沈自在虽然心里认为罗浩没办法把手术拿下来，就这破耗材，哪怕天神下凡也没用。

但是！

因为无数次成功路径的依赖，沈自在心里还是有些期待。

万一呢。

以后不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手术开始。

导管进股动脉的时候，沈自在的眼睛差点没贴屏幕上，一眨不眨，仔细盯着。

可是奇迹并没出现。

导管刚进去就开始打褶，软塌塌的，导管管壁根本不受力。这一点沈自在刚刚亲身体会过，看样子小罗也不行。

唉，小罗也不行。

就连小罗也不行！

沈自在叹了口气。

屏幕中，罗浩把导管抽出来，开始仔细研究。

没用，沈自在清楚。

导管根本不吃力，稍微用一点点力气就会打褶，根本没什么弹性。

可用度几乎为零。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沈自在是多年的老医生，从来不会把话说死。

连小罗都尝试了，可以说国内几乎没人能用这破导管做手术。

妈的，不让做就不做，老子以后天天做射频消融、做粒子植入好不好。

沈自在叹了口气，郁闷到了骨头里面。

他摇摇头，拿起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喂，是我，沈自在。”

“我这面遇到点问题，一个肝癌破裂出血的患者搞不定。”

“我知道，但的确搞不定，我认怂，你来帮我……”

帮什么，沈自在还没说，眼睛就已经直了。

66号技师弓着腰站在屏幕前。

“你躲开点！”沈自在喝道。

“啥？我躲哪去？”手机里传来肝胆外科主任的声音。

沈自在没解释，一脚把66号技师，愣愣的看着屏幕。

在沈自在、袁小利手里“不听话”的导管经过刚开始的一点点磕磕绊绊后开始顺畅，从股动脉进入，导管根本和血管壁没有羁绊，就一直往里走。

仿佛罗浩手里的导管从来都没换过，还是从前的cordis导管似的。

我艹！

沈自在心里在惊呼。

“喂喂喂，沈主任？患者出问题了？！”肝胆外科主任在电话里喊道。

“稍等啊，没出问题，我一会打给你。”

沈自在关上手机，认真看手术。

在自己手里面一点都不听话的导管开始听话，股动脉、腹主动脉，一路上行。

下一步是超选！

超选才是最难的！

沈自在屏气凝神，认真看着。

见鬼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哪怕是超选，哪怕是导管碰到了血管壁，依旧听话。

虽然手术略有滞涩，比罗浩之前的手术要慢了很多，但却很顺利。

在沈自在错愕中，出血的血管已经被堵住，手术完成。

他是怎么做到的？！

沈自在傻了眼。

这回沈自在是真的傻了眼。

他知道罗浩的技术水平很高，可没想到这货的技术水平竟然这么高！

沈自在甚至怀疑罗浩拿根草棍都能做介入手术。

“沈主任，这不是很顺利么。”肝胆外科的住院老总笑呵呵的说道。

话刚说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劲儿，这是diss沈主任。

“要是没事，我就先回了啊。”

“回去吧。”

沈自在没有半分的不高兴，他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手术里。

“谢谢。”沈自在还很客气的说了一句谢谢。

肝胆外科的住院老总头都不敢回，直接消失。

66号技师错愕的透过铅化玻璃看着里面的罗浩正拿着导管比比划划的和袁小利讲着什么。

他虽然不会做手术，但是太懂谁的手术做得好了。

懂外科医生的，只有麻醉医生。

懂介入医生的，只有技师。

66号技师不笨，他下意识中知道了一个事实——罗教授的技术水平已经到了拈花摘叶皆可伤人的水准。

换做武侠里，这就是标准的天花板级别大boss的水平。

直到小罗教授厉害，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厉害！

沈自在和66号技师怔怔的看着，护士打开气密铅门走进去。

很快，罗浩出来。

刺啦~~

铅帽撕开，扔到地上。

66号技师刚要动手，下一秒却看见沈自在沈主任的身影像是兔子一样迅速的冲了上去。

妈的！

怎么都跟我抢！

沈自在你是主任，你还要点脸不！！66号技师心中悲伤逆流。

“呃……主任。”罗浩愣住。

“别客气，继续。”沈自在认认真真的说道。

“刺啦~”罗浩把铅围脖撕开，但却没扔地上，而是小心翼翼的交给沈自在，“这样？”

“扔地上。”沈自在把铅围脖扔到地上，然后猫腰捡起来。

“……”

罗浩哭笑不得，直挠头。

“继续。”

“主任，您别闹。”罗浩直挠头。

“没闹，小罗啊，你这手术做的跟变魔术似的。”

罗浩没按照沈自在的话去做，而是直接来到挂铅衣的架子旁把铅衣一件件的挂上去。

“小罗，那管子能用？是有什么诀窍么？”沈自在追问。

罗浩保持着沉默。

“小罗？”

“小罗？”

“先把患者送走。”罗浩沉声道。

沈自在这才闭上嘴，他无奈的笑了笑，自己真是昏了头，患者还在手术台上躺着。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局麻，患者清醒，别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让住院老总把患者送走，沈自在殷切的目光一直盯着罗浩，仿佛想要讨要什么武林秘籍似的。

“主任，的确是破管子，一点都不好用。”罗浩叹了口气，“没辙。”

“啊？我看你手术做的挺顺利。”

罗浩沉默，幽幽的看着沈自在。

“主任，那是罗教授水平高，他能做，你做不了啊。”66号技师补充道。

“！！！”

没等沈自在说什么，罗浩马上转移话题。

“主任，这事儿是大事儿，要和院里申请。”

“申请什么？”

“有最低用量，我看循环那面都这样。”罗浩轻声说道，“看看能申请多少最低用量，就尽量往下压吧，能压多低压多低。”

集采来的耗材要走量，否则的话也不叫集采了。

可表明了是“走量”，那量肯定不会小。

“多少根？”沈自在问道。

“100根？”

沈自在叹了口气，开始自信经营管理、招标采购等等部门。

过了足足半个小时，沈自在才失落的看着罗浩。

“最少400根，我明天去找院里面闹，但怎么也得300根。”沈自在对此也无可奈何。

300根导管……

罗浩的脑袋都嗡嗡的。

这种破导管全院只有自己能用，还是咬着后槽牙、拼着多吃线才能用。

虽然不对患者造成什么损伤，可……

罗浩已经无力吐槽。

“那就这样吧，以后埃普特导管都给我，我争取用到300根。”罗浩脸上曾经洋溢的笑容早就没了，面色凝重的说道。

“……”

“……”

“……”

沈自在、袁小利、66号技师也都沉默。

罗浩这话绝对不是自大，也不是吹牛，而是甘愿承受射线，替全科承担这份责任。

这完全是无妄之灾。

“妈的！”袁小利低声骂了一句。

“害。”罗浩也感知到气氛不对劲儿，他笑了笑，“老板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儿？招标采购么？柴老板怎么说的？”

“不是，是国人都有一种习惯，叫——务实的爱国主义消费习惯。也不能说都有，大多都有吧。”罗浩道。

“？？？”

“消费者的爱国热情很高，他们呼唤着民族自主产品，有些极端的甚至愿意付出溢价。

前几年，有个患者做胃肠镜，促醒后嘴里念叨着‘遥遥领先’，还记得吧。”

沈自在点了点头，这事儿当时短视频不断的推送，想不知道都难。

“当然，也有果粉之类的。哪怕是某一外来产品的死忠粉，他们心底里也藏着对这件产品的磨削不掉的抵触情绪。”

“他们在国产品牌水平不行的时候，虽然眼睛和嘴巴会保持高关注度，但钱包却十分的诚实。帮忙吆喝吆喝没问题，让他们出钱属实是有些冒犯了。”

“摆出来一副恨不得把外国货一个不留的驱逐出去的架势骂完后，往往都是会老老实实的掏钱继续买外国货。说是说，做是做，手眼不协调，完全不走一个神经线路。”

“哈哈哈哈。”66号技师大笑。

只有他不知道愁。

沈自在很清楚罗浩在转移话题，这是罗浩的基本技能，罗浩也不想对集采弄来的这种破导管多说什么。

说多了都是眼泪，还容易授人以柄。

“但是吧中国人特别记仇，他们不是骂完就忘了，而是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你记下一笔，然后继续嘻嘻哈哈仿佛无事发生。”

“外国货该买就买，毕竟自己的钱包才是属于自己的。”

“可是！”罗浩提高了音量。

可一台手术做一天，患者受不了，自己这个技师也受不了，护士也受不了。

这都啥事儿。

66号技师没笑，他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心生烦躁。

周末，原本应该吃着火锅唱着歌，可惜，麻匪来了。

来医院加班没有加班费，就当为人民服务了也没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

罗浩至少能在科里干三年，急诊手术袁小利不做有的是人做！

沈自在有了底气，下意识中自然不会惯着袁小利。

不信什么，沈自在没说，他转身去刷手。

袁小利气嘟嘟的生着闷气，几秒钟后站起来，双手插在身前的口袋里，像是袋鼠一样又走进手术室。

算了，试一试就知道，站在手术台下面说再多都没用。

患者现在还在手术台上躺着呢，不是磨嘴皮子的时候。

“我阴阳怪气的？！沈主任你去试一试。”

沈自在一怔。

这是对牛马的尊重。

其实在沈自在看来，袁小利这个人就是脑壳有包，人还是不错的。要是脑子清醒，也不会天天睡手术室，所有急诊都揽过来一个人做。

这是什么情况？自己去试一试？袁小利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术水平。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新换的导管出了问题。

要不然不会这样。

“袁主任，别阴阳怪气的，抢救呢！”沈自在毫不犹豫的把袁小利的话给怼了回去。

这涉及到主任的尊严。

要是从前，沈自在或许会克制一点点，毕竟所有脏活、累活都是袁小利做的，说点怪话也没什么，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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