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芳记

她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是不懂情感的机器，即便拥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她也是属于这里的。

她是季博昭之女，堂堂四品翰林学士之女，一个真真正正活在古代的人，为什么不能哭？

“娘，爹不要我们啦……娘，爹没了，没了……”季攸宁抬起满是涕泪的脸，“娘，你知道爹不在了，对不对！”

哭够了的季攸宁压制住哀伤之意，掐着手心将崔氏的话都听进心里。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放在以前也是和崔氏一样当娘的年纪，就算再痛她也得忍着。

“娘说爹是被冤枉的，究竟是被何人冤枉，我去找他报仇！”

车夫吓得手一抖，马车不受控制的往一边歪斜。好在车夫是老江湖，大风大雨也能驾轻就熟，这点小风小浪算不上什么。

“夫人，姐儿坐稳了，夜黑路滑忒容易滑倒。”

好险呐，这么替这户人家赶车这么心惊肉跳呢？小姑娘去报仇，可拉倒吧。

崔氏和季攸宁都对这个小插曲不以为意，车内的气氛因方才的颠簸削减了一半的紧张感。

冷静下来，季攸宁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报仇？以季家目前的处境，恐怕没走出榆花庄就被人灭口了。

但是，报不了仇，不代表此仇不报！

“锦衣卫上回来敲门，为的就是找到你。”崔氏抚摸着爱女的鬓发，怜爱道：“娘说你是男孩子，这样他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等明日一早，你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娘不走？”季攸宁心狂跳，她隐约猜到崔氏想要做什么，但怕说出来崔氏会毫不犹豫的肯定这个答案。

才失去爹，她不想再次失去一位至亲。

“我不走！”在崔氏震惊与不解的注视下，季攸宁拉起她如葱般的手。“我非但不走，还要锦衣卫自觉的离开榆花庄。”

崔氏喃喃着傻孩子，将女儿搂入怀。锦衣卫是什么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落到他们手中怎么可能会有活路？

而且攸宁还是孩子，面对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能有什么法子。

“你必须去，娘不能让刘家幼凝的悲剧再演。”

季攸宁忽的顿住，刘幼凝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吗？那刘明义岂不是会疯掉，刚刚得知尸骨不是刘幼凝的，若是再告诉他这个噩耗……

这一次没有听到反驳的声音，崔氏疑惑低头，才发现女儿正埋头深思。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孩子光洁的脖颈，明明是弯曲的，她却想到了女儿挺拔不屈的倔强模样，不禁叹息一声。

虎父无犬女，攸宁的性子和云君如出一辙，也不知将来是吃亏多还是享福多。

“娘应该不知齐牛鼻子被锦衣卫抓了吧。”季攸宁压低声凑到崔氏耳边低语几句。

“不行！”崔氏声色俱厉，从来不拂女儿心意的她第一次生硬的拒绝了季攸宁的提议。一旦她答应了，往后的路再走可就更艰难了，她只希望攸宁能过得一帆风顺。

车夫停车的声音暂时打断了母女俩的争执，“夫人姐儿，贵府到了。”

似乎是一路听了许多了不得的消息，母女俩下车时，车夫福至心灵的去敲了门。

叶妈妈先将崔氏迎了进去，季攸宁落后一步，盯着车夫看了许久。

“姐儿……您别这么看我，车钱夫人已经……付过了。”结结巴巴说完，车夫已经汗流浃背。

鱼叶抱着一袋银钱出来，“你拿好！”

车夫笑着去接，险些跪谢大礼。“姐儿给的莫不是石头吧？”

“老伯当它是石头也成，只是以后碰见我，不要说石头是我给的。”她凑过去道：“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车夫毛骨悚然，原来一路听了这么多八卦是要付出代价的，早知道就不听了。

“姐儿放心，我从来没见过您，也不知道季家有个姑娘。”他还有老小要照顾，才不会傻到去送死呢。

“攸宁，你看着娘！”崔氏扳正女儿的肩膀，肃容道：“一字一句听清楚，从现在起，不管任何人以什么样的借口接近你，都不要搭理他们。尤其是当官的！”

云君的死，绝对不是勾结朋党这么简单。

崔氏替女儿擦去眼泪，声音苍老了十几岁。“你爹没有不要我们，他是被冤枉的，被奸人冤枉，被这个世道冤枉了！他死得何其冤呐！”

帘外的车夫听得心惊肉跳，挥动鞭子的频率不断的加快再加快。

季大人死了？不行不行，消息太猛了，他得缓缓。

车夫扯了嘴角，上了年纪的心脏可经不住吓，宁姑娘是打算吓死他么！“这更深露重的，宁姐儿快上来，莫要染了风寒。”

话音刚落，崔氏撩开帘子，露出一张精致而略显疲态的脸。“攸宁快上车来。”

季攸宁乖巧的爬上马车，一股熟悉的暖意袭来，蓦地令她眼睛发胀。

女儿的质问如同一记大锤砸在崔氏的心上，咚的一声，剩下的全是细细密密的痛。

像女儿一样哭吗？她不能，云君不在了，女儿只有她一个依靠了。

哪知这一声“攸攸”对女儿的刺激更大，哭声明显高了几度。

季攸宁知道这样哭会让崔氏担心，可她就是忍不住啊。那个拉着她的小手一路走过来的父亲，喊她攸攸，教她识天象读书的温润男子没了，说没就没了。

“娘——”那双含泪的眸子让她看起来更像是林间受惊的小鹿，迫不及待的想要投进母亲的怀抱。

崔氏的心顿时化成一滩柔水，应了声将女儿揽入怀中，接连两日的紧张与不安都随着女儿的低唤沉入心底。

车夫不便掀开车帘，只能扭头道：“夫人，前边有人，像是在等咱们。”

说话间，黑暗中的人影已经走到了车前。昏黄的火光照着一个洁白如玉的女孩子，她的脸比白瓷还要白三分，更遑论唇色。

怀中一凉，崔氏这才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赶忙问：“怎么了，娘不在，有人欺负你了？”

季攸宁所有的坚持都在崔氏的柔声细语中龟裂，眼泪抑制不住的往外流，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干了才尽兴。

从没见过女儿伤心至此的崔氏一时也慌了神，边拍着季攸宁的脊背，边柔声安慰：“攸攸不哭，攸攸不哭……”

轻便的马车行驶在如墨的夜色中，顶盖四角垂挂的风灯随着马车左右晃动，车夫花白的头发更加显白。

“吁——”

夜色中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对凭空出现的事物总有种猎鹰般敏锐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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